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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因為工作和個人嗜好的關係,我每天都在「方塊字」裡打滾。閱讀自己有興趣的書倒也罷了,不認識的字就跳過去,真想瞭解就查一下字典;教書時就不同了,常常我遲疑的望著自己寫在白板上的字,看來看去不太像我認識的模樣。
  前幾日,教學生寫「等」,先寫了個「竹」,再加個「寺」,我說寺就是廟,至於為什麼「等」是「竹」的下面放個「寺」,我也不知道。也許,在廟裡能做的事就是在竹子下等待,胡思亂想的腦中,出現了一個在竹林中的小廟,這是個「恆久等待」的畫面。
  看著「等」,突然「等」字莫妙其妙形變起來,怎麼看都不像個「等」。這是我在教寫筆順時常發生的事,有時寫到一半,竟忘了到底那個字要怎麼寫了,於是在一旁快速的再寫一次。後來,我才明白,寫字對我而言已經是一種反射的動作了,就像在拆倉頡碼時,連想都不用想,真要想,就打不出來了。

漢字很奇怪,東漢的許慎把它分成六類:象形、指事、會意、形聲、轉注、假借,平常沒事,沒有人會去歸類閱讀的每個字是那一類,但因為教學的關係,我有了機會可以很近地審視用了三十幾年的字,到底是怎樣一番的光景。

從前學英文時,有時會在書店翻翻英語字彙五千字、一萬字的書籍,不過,我從來沒有買過這種書,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幾個英文字,語言嘛,能用就好。同樣的,我也不知道自己認得多少個中文字。

「妳認得幾個字?」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,是白熊說到胡適大概識得一萬字時,順便問我。我聳聳肩,一點概念也沒有,我不知道自己認得多少字。後來,看到教育部訂定常用字4808個,和國立編譯館在1996年時,統計國小學童用字表,共5178個字(若以國立編譯館舊版的生字表為準,則約2700字。)。而在中國大陸方面,則公布常用字為2500字,次常用字是1000字,共3500字。(請參考黃沛榮教授的《漢字教學的理論與實際》一書。)

看了這些數據,我心裡才慢慢有了輪廓,由此可推,一般在台灣受完義務教育的人,照理應該認得五千字左右(實際使用字數則大大少於,不然你隨便寫看能不能寫出一千個字來。),只有胡適之先生的一半(請不要小看這另一半,國學大師不是每個人都能當上的)。國中畢業後再繼續唸書,讀完高中,在認真學習的情況下,估計大約可以再增加五百到一千個不常用的字。但到了大學,若不是專攻中文,較少使用的字就慢慢遺忘了,所以又退回到五千字左右,甚至不滿五千字。

教了中文之後,常有學生問我:「妳認得幾個字?」哎呀~這可真是個棘手的問題,正因為明白學海浩翰所知甚少,所以極難啟齒到底認得多少字,況且這裡面還包含了寫不出來只能認出來的字。對於完全文字沒概念的外國學生,回答也沒有意義,所以常是拐個彎,另起話題,告訴他們能識得五千字(這裡還包含五百個差異極大的正簡體識別)的話,就可以兩岸三地暢行無阻。

日前,在書肆看到張大春出了一本新書《認得幾個字。》,我忍不住笑了起來,拾起來看,是他教孩子書寫時的說文解字,他寫道:「我已經很久不用硬筆寫恭楷,稍一斟酌筆順,反而躑躇 ──」咦~這不正是我的心聲嗎?

原來,張大春幾年前在電台的網站開了一個討論的欄目,叫做「識字」,他就遇到的罕見語詞、或是常見而易生誤會的語詞,當成題目來考考網友,其實也反映他自己不瞭解字詞的時候所生的誤會。

書的序裡列了幾題選擇題,像:識荊是何意?谷之歎是?宧情是?棨戟是?水嘴是?蟻綠是?荒信是?起復是?我看得一頭霧水,連選擇題都選不出來,其中只有一題「蟻綠」我知道,指的是有浮沫的酒。(為什麼我會懂這個詞呢?那是我那愛喝酒的書法老師,每次說大家來讀些詩吧,節錄的總是與酒有干係的詩句,他帶著大家用閩南語讀,讀著讀著,彷彿又醺醺然起來了。)

如果你也不明白這些詞義,倒也無所謂,張大春說他自己隔一段時間再回頭看看題目,還是猜的七零八落,表示這些詞已經離我們生活很遠了。如果沒有特別需要,我們其實多已忘了這些字背後的故事了。

《認得幾個字。》一書裡,多是張大春和孩子的互動,偶有父親對他的影響,其中最讓我感動的兩篇:〈黑〉和〈棋〉。〈黑〉說到有一位擔心在民進黨執政之下,孩子中文學不好的父親,請張大春推薦書單。張大春告訴他,重要的不是中文程度,也不是那一科的程度,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和孩子一頓飯吃兩個鐘頭,而且無話不談。張大春不是學教育的,但是他願意花在孩子身上的時間,真讓學教育的我感佩。

〈棋〉則是談他和兒子下象棋時,想到當年和父親下棋的情況,張大春回憶剛學棋的前半年幾乎盤盤皆贏,往後三十年則一盤也沒贏過父親。所以他說和孩子下棋,盡全力佈局鬥陣,並在最後一刻弄得滿盤皆輸,其中的機關簡直稱得上一門藝術。他的父親在下棋時,總說著另有懷抱的話:「士也好、仕也好,都是讀了書就去當官,官當到頂,不過就是個宰相。在棋盤上,士就走五個點兒,一步踏不出宮門;相走七個點兒,永遠過不了河。真是可憐。」這話說得真好。

張大春的《認得幾個字。》明看是在認字,暗裡卻說的是親子關係、人生智慧。藉著回溯幾個字的歷史,看看在《詩經》、《左傳》、《戰國策》裡怎麼用,再回頭瞧瞧數千年後,很多字早已改頭換面,遠離原意,連一點點邊都搆不上。

文字語言是不斷的演化的,很多人討厭火星文,覺得那背離文字太遠,我其實也不喜歡火星文,但這種東西會留下來嗎?我不認為,大可以將火星文看成一種社會現象,一種次文化,無需太計較。我們今日使用的文字,其實不需要太遠,只要找清末的學者來看,大概也是要心臟麻痺半邊中風的。(其實看五四前後期,文白的對立也是可以看出些端睨的。)

所以當有些人打著「正統」的旗幟招搖時,誰能告訴我什麼是「正統」?我們可以維護傳統,但不必守舊,也不要演變到食古不化。不過,像新聞記者說著:「(某某人)來到(某某地方)進行著,所謂(什麼)的一個動作。(括弧內的字可自行更換)」這種爛句型時,不翻白眼也很難。(張大春也寫到記者說話的部份,但他更直接,說這是廢話。)

文字是什麼?就是當我們以為都知道了,其實只在表面上,背後卻一無所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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